玄鹤山房

【宁羞】国境边界(三)

- 高振宁&姜承録

- 1950s-1960s

- 国际三禁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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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承録的确很像炊事兵。

他会识菌种,隔三差五假装疯病犯了,旷工去山里、兜一袋松产蘑回来,硬能炖出一股子肉味儿。然而好景不长,做饭的家伙事儿被村长收走,说是要造飞机造大炮,还要造两颗卫星,直溜溜飞到上天去。

 

铁锅能造什么飞机呢?姜承録并不看好。

 

“嘿!你瞧瞧,傻子倒还舍不得了!”大炼钢铁的事儿,常人若是不够喜笑颜开,便是思想问题,然而傻子不高兴,谁也不能逼着他理解共产主义。“往后吃饭都去公社大食堂,乐呵日子多了去了!”

姜承録讷讷点头,叫村长看了十分欣慰——在装傻这一点上,他与高振宁长期保持默契,哪怕在王柳羿看来,也顶多是个洋傻子。然而等人走远了,灶台从此空无一物,姜承録盯着盯着,免不了一阵唉声叹气。


“没事儿,这不算事儿。”高振宁从后面搂他,满嘴没一句正经。“你往后烤苞米,直接够着火。”

锅没有了,烤苞米的愿望也最终落了空,人们不再喊傻子去种地,转而叫他去跟着炼铁。他们说的话,姜承録越来越好理解,然而正在发生的一切,却愈发不能看懂。问高振宁,高振宁说他瞎合计,天塌了个儿大的顶着,并且要姜承録记得,一旦天真的塌了,更要坚持当好一个傻子。

 

天到底会不会塌,谁也不知道。

 

最困难的三个年头里,连高振宁的表姐都不再大吵大闹,以便省点力气,不至于当街昏倒。他们窝进同一卷被褥,既不饱、也不暖,故而没有思淫欲的兴致,偶尔嘴对着嘴,啃两口倒头就睡。

每当此时,高振宁就觉得胃里很紧,一会儿又软乎乎地化掉,好像姜承録的舌头能顶饿。后来问王柳羿,胃里缩着是什么毛病,小知识分子拧着眉毛,说高振宁你是不是搞了破鞋?平白无故怎么会心动。

 

姜承録在旁边哼哧哼哧啃着馍,觉着光天化日之下,自个儿的胃也缩了起来。

 

城里情况稍微好些,军区一块、王校长一块,两边都能接济不少。村子里着了魔,有事没事往镇上报喜,高振宁主动请缨,隔三差五带姜承録进城一趟,顺路添添油水。倘若一顿没有吃完,就囤在王柳羿家里,免得带回去被人惦记,偷啊抢的惹祸上身。

 

捱到大食堂解散,俩人彻底走顺了脚,哪怕去找王校长托个关系,也要特地绕路,骗些糕点吃吃。

“我听说人口普查的又要下来了,小姜还没个户口,没点儿硬实人物办不利索。”

 

这回赶得巧,老爷子在上海乐器厂置办了一架钢琴,昨儿才摆在正厅。姜承録动了心思,手舞足蹈地要碰琴,高振宁抢先扮了白脸呵他,好让王柳羿去当红脸,心一软就能行个方便。

 

“让他去吧。”王柳羿靠在窗边,背着光读一封信,“有些人不傻,兴许是打仗给打疯了,又或者死人见太多,就魔怔。”

“总比看着正常,里头都空了的好。”

高振宁知道他意有所指,然而那是另外一个故事,旁人没法接茬。

 

那件中山装,姜承録一穿就是七八年,尽管手肘和膝盖的料子泛了白,仍旧有不输当年的好气派。他来时手指洁白修长,如今薄茧上的煤灰已洗不干净,搁在黑键白键之间,正好是深深浅浅的灰。

 

如果高振宁死前,想起1964年他在王柳羿家中听琴的那个下午,就会又多一桩憾事。

姜承録弹的是什么曲子,他最后也忘了问。

 

从那以后,姜承録的手指再帮他解闷时,高振宁就觉得自己也升了一层境界,成为热爱艺术的人。日子稍微宽松点,裤腰带就也跟着宽松,姜承録常说他不正经,高振宁听了俩腿一岔,学老娘们儿在炕头嗑瓜子。

 

“年轻时没爹没妈,三十岁没老婆没娃,作孽哟!”

“我看他打着光棍儿,一天天更乐呵,不嫌臊得慌。”

“吊儿郎当没正形,天晓得是不是在别处乱搞。”

 

他怕姜承録真的动气,没说两句就嬉皮笑脸地凑过去,让钢琴家能者多劳,再学个吹喇叭。吹久了俩人又打架,歇里带喘地从炕头滚到炕梢,钢琴家唱了半宿高低音交叉曲,第二天起来,硌得满身淤青。

“妈的,下回得把褥子先铺上。”高振宁端着饭碗过来,比汉奸还狗腿一些,“破逼炕,破逼炕,让你硌小姜了吗!”

 

数着挂历推算,那时李承晚已然穷途末路。消息从美国传到朝鲜半岛,一路飞过鸭绿江上了岸,再往东北最偏僻的地方飞,到了来年才听人说起。姜承録愣了许久,出门往南边看,大雁排着队,全都没了踪迹。

 

家里不剩什么人,但他有点想家了。

傻子真的傻了,天天站在门口往南看,一言不发。

 

到过年,有小孩儿拿炮捻子炸他,他打了人,这才又和高振宁说话。高振宁脱了衣服,给他讲左一块右一块的疤,最后说到朝鲜那一仗,看向窗外乌漆麻黑的天。

“那会儿缩在战壕里,飞机打上面过,指不定炸了哪个倒霉鬼。”

“我天天看,里头指定有你一个。”

 

姜承録确实是飞行员,可他从没提过,当知是高振宁瞎猜的。他也脱了衣服,什么丰功伟绩都不讲,两人缠在一起,低声喘息。家家灯火通明,都守岁,姜承録咬着枕巾,生怕谁打外头路过,听见他尾音里漂浮的潮气。

 

爆竹声渐渐响起来,淹没一切。

 

等鞭炮都消停了,才知道门口还有动静。高振宁慌忙套裤子套衣裳,身上汗还没散,冷风吹得皮子发麻。王柳羿站在大红灯笼底下,白衣服看着像红衣服,眼角鼻尖儿都是血的颜色,像一团发抖的火。

“校长家里头……让人给抄了。”

 

高振宁拉他进门,他却纹丝不动,像台活着的电报机,只顾传递消息。

“说是走资派,人不知道被关在什么地方。我家被盯上了,白天没法出门,只好往偏僻地方走夜路,说完还得赶紧回去。你快去军区,找刘参谋长和葛连长,还有孙前辈,叫他们……”

 

王柳羿说到这里,终于泄了气。再抬头时,眼里既不焦急、也没有眼泪,只是枯木一般地,正了正臂上那块黑布。

“叫他们……叫他们都各自当心吧。”

高振宁没有多问,进屋要给王柳羿拿件衣服,再出来时,大红灯笼还在,人却走进了雪里。

 

风声一阵紧过一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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