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宁羞】国境边界(二)
- 高振宁&姜承録
- 1950s-1960s
- 国际三禁
前篇:[1]
卸了脸上二斤黑土,方知傻子何等眉清目秀。高振宁看得发愣,顿觉十几块补丁的破烂儿拿不出手,折腾许久、竟从箱底扯出一套崭新笔挺的中山装。傻子识货,连连推辞,硬要高振宁扯着他衣襟强买强卖,才肯老老实实穿上。
高振宁个子出挑,傻子比他矮了将近半头,一试、手脚都长,像唱戏。送到裁缝那里倒是好改,然而衣裳贵重,不定要留人话柄。高振宁还没编排好说辞,转头却见傻子已经摸着了针线盒,半个身子窝进被褥,熟门熟路地倚在墙边扦裤脚。
先前不以为然,如今可是知道了,老婆孩子热炕头,哪一样都是好东西。
高振宁顺着这茬想入非非——既是老婆,就得有名有姓,不能再叫做傻子,否则喜帖写成“阖第光临 高振宁 傻子 鞠躬”,终究有碍观瞻。论起识文断字,村里半瓶水的会计他信不过,索性次日大清早,赶了马车载傻子进城,找他心目中顶有文化的大拿去了。
“公子,我搁外头捡了个活人回来,寻思让你给整个大名儿。”
他们交情匪浅,才能上门两手空空,一张嘴就是麻烦人的事儿。高振宁指着自己胸口,对傻子一板一眼地吆喝,“高——振——宁”,紧接着再指傻子,肩膀一搂、叫他对着王柳羿说话。这一出在家练过,傻子心领神会,从嗓子眼儿里拖出一嘟噜洋文。
王柳羿当即变了脸色,再看傻子窄眼厚唇,怕是八九不离十。
“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吗?”
高振宁见门窗都紧闭,也不多藏,“知道,李承晚的人。”
“疯了?”王柳羿袖子掩着口,发起怒来并不狰狞,只把高振宁往一旁拉扯,“和刘参谋长说好的?还是校长那边打过招呼?”
“都没呢,先来的你这儿。”
“那便是真疯了。”
王柳羿嘴上絮叨着不合规定、好自为之,却架不住心肠又善又软,先为傻子拟好了“姜”姓,再按照拼音领他一页页翻字典,挑两个顺眼的组成名字。
“你替他记着点,姜承録。”
念是好念,写起来未免强人所难,高振宁斗大的字不识几个,抄还抄不明白,非得一笔一划往下描。傻子同他一块儿,统共废了七八张红头信纸,最后比对着一看,细枝末节竟写出俩样儿。好在有王柳羿扮作和事老,说是周总理倡导“求同存异”,既存了音同,字形也就随它去了。
傻子这下不再是傻子了,转而成为穿着中山装的、姓名考究的好青年。他把信纸藏进里怀,像个牙牙学语又满腹心事的孩子,每个音节都要翩翩起舞。高振宁过了把教书先生的瘾,却委实不太称职,“姜承録”统共仨字儿,平翘舌还要错一个。
马蹄乏味,赶车的坐车的分属两国,没法子聊天解闷。姜承録就着北风低唱,马儿不懂,但知跟上小曲儿摇头晃脑,高振宁长鞭挥得懒散,一声一声、正打在点子上。
阿里郎,阿里郎。
临近村子则得仔细,家家户户吃过晚饭,当院心儿里撑得没事干,正巴不得窥探点什么。高振宁不忍心停了那歌儿,又怕被识出是个高丽棒子,于是嚎了一嗓子高调,穿过村头巷尾,把姜承録盖在里头。
“小妹妹送情郎啊——送到了大门北,
抬头看大雁南飞排呀么排成队。
那大雁南飞总有那归北日,
情郎哥你此一去不知你多暂回。”
这下可好,全村都有了热闹。
大栓子踹手蹲在门口,把高振宁二人逮个正着,说是瞧见他俩从县城回村,傻子不知搁哪儿搞来一身中山装,高振宁在前头当马夫,嘴里哥哥妹妹地唱着。话往屋里传,栓子妈逢人就讲,高振宁给傻子唱哥哥妹妹的曲儿,还置办了新郎官儿的衣裳。乡亲们再往邻村串门儿,又诌成高振宁害了疯病,自个儿扮妹妹、傻子做情郎,竟在县城里办了婚事。
没出三天,那位旁岔的表姐就叉腰堵在门口,不甘好声好气地讲话,又怕被人听了她骂街的墙角,只得压着嗓子拿气声乱吼。前头照例是些污糟话,高振宁一概不理,等听到“往后看哪家的小娘子还乐意跟你攀亲事”,就直接笑开了花。
谁会平白无故张罗他的事情?无非相中了高振宁举目无亲,盼着混一天高堂当当,多收些份子钱去快活呢。
“那挺好。”高振宁闻见锅里的豆角味儿,愈发急着把人撵走开饭,要知道姜承録还在后院避着,外头风大雪大,冻坏了可怎么好。“没了小娘子,我一死、家底儿你来分,总成了吧?”
屋里先是一阵尖细调子,再后来喊劈了,像母夜叉。等摔门声一落,姜承録从小门暗度陈仓,擎着两棒烤苞米进了屋——不用问,又是从合作社偷的。自打傻子安了家,全村都积极吆喝他去帮工,倘若高振宁稍加推辞,就是破坏社会主义的生产力。而一旦干了活,便要坚称花名册里没有傻子这号人,那么粮食菜饭,分配时自然轮不上他。
高振宁气得抄了家伙,没成想姜承録比谁都精,隔天胳膊缠了白布,作为伤病患终日磨洋工。等大伙儿都去吃饭了,就捡苞米、地瓜往袖管里塞,不仅会烤,还能鼓捣出酱汁儿来,令高振宁不免怀疑,自己捡来的,应当是一位炊事兵。
评论(14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