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鹤山房

【宁羞】国境边界(一)

- 高振宁&姜承録

- 1950s-1960s

- 国际三禁


约莫三天以前,村里多出来个傻子。

 

在东北搓苞米的季节,婆娘们极爱碎着嘴巴说这讲那,然而要仔细形容新来的傻子,她们也都十分束手无策。傻子既不能说、也听不太懂人话,整个人像被灰土包了一层浆,衣服和脸都看不清本来面貌。

然而这些都算不得特征——灰头土脸的人物在当时随处可见,而说到衣衫褴褛、痴傻苶呆,和反革命分子是相同的道理,只要用心去找,每个村落都能揪出一大把来。

 

高振宁懒得理这些,尤其不爱听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表姐过来絮叨。照屯里的通常标准来看,他也无非是个当过兵、打过仗的傻子罢了,放着军区刘参谋长身边的差事不做,硬要回来耕这没名没姓的一亩三分地。然而保媒牵线的乡亲一上门,嘴脸总是客气又好看的,多少人盼着把闺女送到这成分极好的小孤儿家里去,保不齐还能沾上刘参谋长的光哩。

 

傻子每天都被人在不同的牛马棚子里发现,揪出来赏两个馒头吃,能劈好半人高的柴火。干完活他就继续瞎逛,好像一刻不动就会被冷死似的,候鸟飞了、娃娃们的弹弓没处使唤,傻子走得不快,就像移动的活靶子。

 

表姐正是为这事儿来的,小外甥拿傻子开涮、不幸比同龄人跑慢了些,结结实实挨了通打。妇人家不好与傻子一般见识,她家的男人也不好与傻子一般见识。

——到这儿高振宁可是听明白了,合着傻子和傻子才能一般见识。

 

高振宁暗骂揍得好,却免不了出头给小外甥讨个说法。穷乡僻壤里人言最可畏,十里八村都知道他打过老蒋杀过老美,别看娘们儿这会子梨花带雨,若是出了这道门心里不痛快,保不齐要传出什么疯话来。

 

他原本打算点到为止,撂在雪里吼两嗓子作罢,谁知傻子比山上的黑熊还难惹,幸亏手头没有好使的家伙事儿,否则早就把命也搭了进去。高振宁怕伤及喜看热闹的乡亲,一头扎进村南坡的老树林,傻子挨饿受冻久了,长途跋涉便现出疲态,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打,总算被高振宁骑在身下。

 

这不可能是个傻子。

高振宁的拳脚功夫是野路子,三分反应七分蛮力,刘参谋长指点两句、葛连长传授几招,枪子儿里历练至今,也算是一把好手。傻子则属于军校那套板眼,进攻和防御架势分明,相比之下利落又高雅,没什么赖皮招数。

 

他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了。

 

傻子一阵又一阵地朝他低吼,高振宁总觉得会把狼引来,只好学着驯兽人的模样,轻抚傻子蓬乱的发顶以示安慰。借着积雪,他画了个朝鲜半岛的轮廓,再恶狠狠地拿三八线割成两截。

这下傻子的瞳仁亮了起来,分不清是光彩还是眼泪。高振宁指北半截,他摇了摇头;再指南,他愣住片刻,点了点头,又点了点头。

 

坏了。

高振宁往地上啐了一口,将傻子里里外外摸了个遍,衣服上果不其然还缝着章子,都被糟蹋成了黑色,任谁也看不出来。

这他娘的是李承晚的人。

 

真是要了命了。高振宁在雪里踱步,隐隐希望傻子立刻跑得无影无踪,以免自己一时之间想不开,真的将这个大麻烦收留家中。在雪地靴咯吱咯吱的间歇,突然闯入极其清脆的“嘎嘣”一声,高振宁应声回头,只见傻子大汗淋漓地按着肩膀,竟是将方才打到脱臼的胳膊,自个儿给接上去了。

操,真是个妙人。

 

接好了,也就该走了。傻子眺了一眼山下,又瞄着西沉的太阳,当即拿准了方向、一瘸一拐要回村里去。高振宁被打得也不轻,怕犹豫下去不能再追,只好揽着傻子的腰往回一兜,俩人形成勾肩搭背的奇景。傻子不知为何笑起来,正映着满天云霞,像一块烧红的煤炭。高振宁深知这形容有辱泥巴底下的俊脸,却觉得再贴切不过了

——傻子笑起来,使得他浑身发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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